陳以恒看著那個男人對她溫柔備至、體貼呵護，聽他親昵地叫她“凡景”，心裏是前所未有的煩躁，他明知那人並不是她口中所說的男朋友。他也知道自己今天很沒有風度，竟然同那小子較勁，一點也不像平時沈穩嚴肅的自己。

他心裏那種酸酸的感覺不知是什麽，只是覺得裴修辰是那樣的年輕，起碼，要比自己年輕。而他，已然是而立的年紀了。

小景，今年才20歲啊，多年輕啊。

凡景是個早慧的孩子，她的父母車禍去世後，因她孤苦無依，兩家又是世交，他便把她接到了家裏。

那時候，她才十三歲，還是那麽小。瘦瘦弱弱，單薄得像是一張被水浸泡後又風幹的紙，風一吹，就會碎。她總是抱著她棕色的泰迪熊，安安靜靜的樣子，什麽也不說。

他剛剛肩起恒遠的擔子沒多久，而他本身也不是學經管出身，所以很多事情都不懂，根基也不穩。公司的元老在父親去世後也有了異心，不願輔佐他這個剛登基的“太子”。內憂外患，每天都忙得焦頭爛額，所以對她也就沒那麽上心。

他以為只要給她一個遮風擋雨的寓所就好，他以為她是個堅強的孩子，卻不知小孩子的心是那麽敏感脆弱，她需要的並不多，只是被關心、被在意，只是一個家。

直到那一天，他在公司加班接到她的電話，她從不給他打電話，都是張姨看著凡景有時會用期盼的眼神向她無聲地詢問，張姨會幫她給陳以恒打個電話，但多數時候，他都會回一句：我還在忙，不用等我吃飯了。

“餵？”電話那頭不說話。

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確定是家裏的電話，才明白過來，是她。

“小景，是你嗎？”他看了一眼手表，已經將近十一點了，“小景，還不睡覺嗎，已經很晚了，小舅舅今天可能不回去了，你早點睡，乖啊。”過了許久電話還沒有掛斷，他皺了皺眉，“該不會是要睡前故事吧。”

他醞釀了一番，正要開口，那邊的電話“啪”地掛斷了。

顧凡景最討厭的事有兩件：一件是生病吃藥，另一件就是被陳以恒當成孩子。

她討厭被他當成孩子對待，從十四歲時開始她就迫切地希望自己長大，她會偷偷穿上媽媽的高跟鞋，對著鏡子畫紅唇，然後幻想她真正長成女人時走在他身邊的情景。一想到，她就會有些羞澀地眉開眼笑起來。

雖然那時候她對他的感情還未萌發，但是被當成孩子心裏還是不痛快。她並不是無理取鬧，相反她是惶恐不安的，昔日不可一世的公主如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孤兒，那般伶仃孤苦，她已不敢奢求太多。

但還是渴望著，會有人能關心自己，不是把她扔在空蕩蕩的房子裏，安靜地和空氣無言以對。

她最害怕打雷，每到這樣的夜晚她都會躲在被子裏捂著耳朵瑟瑟發抖，*著嘴唇，就算是害怕得要命也不出聲，她只是把眼睛瞪得大大的，一直以來她都是這樣，越是害怕就越是睜大眼睛。

可是那一晚，她卻哭了出來，那也是爸爸媽媽離開之後她第一次哭，似乎這樣的天氣和夜晚成了悲傷的理由和哭泣的導火索。

陳以恒趕來的時候看到就是縮成一團的小人兒在床上瑟瑟發抖，連哭泣都是那麽壓抑，當時他心裏就酸澀極了。他半哄半強迫地把被子掀開，看到小凡景嗚咽著，像一只孤獨無依的小獸。

她一雙大眼睛已經腫成了核桃，抽泣著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，問他：“陳以恒，你可以陪我嗎？”

這也是她自那件事之後第一次開口說話。他知道她是個堅強的孩子，可是他寧願她哭、她鬧，也不願看到她整日不說話，像是一個精致的瓷娃娃，不會哭也不會笑。

這半年來，他帶她看醫生，用盡方法想把她帶出那樣的牢籠。她才十四歲，她以後的人生應當是無比美好的，而不是整日懨懨失了生機一般，猶如還未完全開放便經歷嚴霜的花朵。

可是即便是他用盡了方法，但是小凡景還是那副樣子，安靜的像是一縷呼吸。

那時候，凡景是休學在家的，每天張姨陪她的時候要比他陪伴的時間多，也許是小時候留給她的印象太過不好，他總覺得她是怕他的，起碼對於他的關心她都是遲疑地接受的。

天氣好的時候，凡景會坐在陽臺上，微闔雙目。陽光一寸一寸劃過她*的肌膚，照耀在她稚嫩的面孔上，像是一場神聖的洗禮。這樣的凡景，安靜而又明耀，叫人難以忽視。

可是更多的時候卻像是一個入定的老僧，仿佛對什麽都不甚在意，對別人的回應永遠都是沈默和點頭。

現在她就腫著一雙眼睛看著他，對於她的要求他還有什麽理由不答應呢。那一晚，陳以恒一直守在凡景的床前，寸步不離。

就是這雙手，在她最絕望的時候從黑暗裏拯救了自己，那麽寬大，那麽溫暖。她主動握住他的手，也主動說起了話。

“其實，我不是不難過，我只是哭不出來，我一滴眼淚也沒有，”

“我知道他們再也回不來了，可是有時候卻又覺得他們始終沒有離開，”

“媽媽最愛讓我穿公主裙，她說我就是他們的小公主，可是我每次都不乖，”

“我叫他顧老頭的時候他也從來不生氣，還是笑瞇瞇地看著我，他說我是他最寶貴的禮物……”

她說著語無倫次的話，他也只是靜靜地聽著。他突然想起，父親去世後他也是一直沒有流淚，不是不難過，只是哭不出來，那種感覺就像是心裏被巨大的石頭壓住一樣，又像是溺在深海，簡直讓人喘不過氣。他寧願能酣暢淋漓地大哭一場，這樣都會好很多。

可是他始終沒有哭出來，即便積壓在他胸臆間的悲傷像是壓城欲催的黑雲一般。

這一晚，許多東西都悄然發生著改變，如同萬物覆蘇的初春，而在凡景心裏，愛戀的情愫也開始滋生。

這一晚，註定是個不尋常的夜晚。窗外雷電依舊，然而她卻睡得香甜，這一夜，她沒有被夢魘所擾，也不再緊蹙眉頭。

陳以恒看著累得睡著的凡景，看著她臉上淚痕闌珊，一顆心仿佛被無形的手狠狠揉捏著，他試著抽出被她握緊的手，卻反而被她握得更緊。他看著她無意識撅起的嘴，無奈地嘆了口氣，看來今晚註定不能睡好了。

翌日清晨，果不其然，陳以恒醒來的時候，感覺像是被人暴打了一頓，渾身的骨架都僵硬得仿佛一動都會散落一地。

他習慣性地想擡起右手揉揉發酸的脖子，但是一動才發現還被凡景握著，於是只好用左手代替。昨晚怕驚醒她，所以也沒給她擦臉，夜晚也並不明顯，但是現在一看，他還是笑了，忍不住說出聲來：像個小花貓似的。

陳以恒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右手從凡景的手裏抽出來，然後靜靜地看了還未醒來的人十幾秒，才走了出去。

門被輕輕地闔上，腳步聲漸漸遠去。

清晨的陽光是那樣的好，讓人止不住一睜眼便心情愉悅起來。床上的人也慢慢睜開了眼，然後嘴角也漾起了笑意，直至整張臉都明亮起來，她喃喃地嬌嗔：真是的，我才不是小花貓。

“張姨，早！”

“早！”正在廚房做早餐的張姨順口說道，片刻後才不可置信地看著凡景走去的方向，眼睛裏又驚又喜，欣慰嘆道：“這孩子，可算是說話了。”眼角濕潤。

那晚之後，凡景發現，原來她的世界不再是灰色，原來她的世界也可以開滿花朵。

凡景變得越來越開朗，臉上總是掛著明媚的笑容，好像所有的悲傷和陰暗都隨著淚水的流出了心底。漸漸地，她不再一個人抱著玩偶坐在樓梯口，怯怯不安地面對這個世界。與此同時，她也對陳以恒越來越依賴，幾乎到了寸步不離的地步。

江寧的雨季是那麽的冗長，漆黑的夜幕不時有雷電閃過，霹靂的聲響響徹夜空，每當這樣的夜晚來臨，她就會鉆進陳以恒的被窩。

一開始陳以恒會和她講道理，但乖巧的她卻是那麽地固執。她害怕打雷，一到雷雨的夜晚就會瑟瑟發抖，叫人心下不忍。

後來他會趁她睡著的時候把她抱回她自己的房間，不過他發現她總是會在他把她輕輕放在床上的時候倏地轉醒，一雙眼睛便會像受驚的小鹿般惶恐不安，緊緊攥著他的衣袖，像是覺得她將要被遺棄。再之後他就會不睡，睜著眼守護她直至熟睡，不過他每天都那麽忙，實在是精力有限，總是忍不住睡著。

他想，算了，她還是個小孩子。

可，少女的心思他又會了解多少。

陳以恒的懷抱是這世上最溫暖所在，只要在他懷裏，她便什麽也不怕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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